看书 | 神奇的1922年,以及决定20世纪心智格局的伟大作家
神奇的1922年,以及
决定20世纪心智格局的伟大作家
1917年2月,杜尚把一个颠倒的小便池放进了纽约举办的独立美术展。后来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,这件事,一方面使得艺术在大众的看法中变得传奇,不可思议,另一方面也让当代艺术声名狼藉。深究起来,小便池是因为进入了艺术展,成为展品之一,而“合法地”被视为艺术品的。由此可以提一个问题,知名作家写的书信、草稿、随手记的心情,乃至一句半句牢骚、叮嘱或诅咒某人的话,算不算他们的“作品”?
知名作家的遗稿会被不断开掘、出版,并有依附于大学或其他科研机构的档案馆,满世界搜罗某位作家写下的各种文字。但是,严格地来说,只有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若干大师级作家,他们的所有文字才有机会够得上完全的“文学”的范畴。这些人包括康拉德、福楼拜、哈代、劳伦斯、亨利·詹姆斯、萨特,也许还包括鲁迅;另外,就是这里要说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作者普鲁斯特,和本文的主角,《尤利西斯》的作者詹姆斯·乔伊斯。他们的共性,是不仅创作出了划时代的文学作品,而且对于书写行为投入了文学性的责任,使得他们写下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构成了“文本”。
对这样一些人来说,文本是他们的“判决”,吸收了他们的生命,使得关于他的人生、工作、心智的所有问题都可在其中找到回答,或者某种反映。他们也革命性地改变了文学本身,其革命性和印象派绘画的革命性,其对一般审美,乃至对人的视觉的改变的革命性,处在同一个级别上。
塞尚《小男孩》
就举塞尚为例:他的绘画,就不是奔着“完成”一个作品而去的,在他提笔描绘的时候,哪怕他把所观察和欲描摹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,他也并不知道自己会画出一样什么东西。故此,莫里斯·梅洛-庞蒂才说,塞尚的作品的梦幻色彩,在于它“仅仅是一种对绘画的尝试,一种趋近”。
那么,来看作家界的革命者康拉德。即便不是专业的研究者,在读到像康拉德的《黑暗之心》(发表于1900年,绝非巧合)的时候,也应该在一个方面略感惊奇:这是个“故事”吗?不是说,作家都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吗,那为什么这个故事显得那么奇怪,它没有对一个故事的诸要素的一笔一划的勾勒,作者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写什么,而要领着读者一起去摸索似的?
《黑暗之心》从泰晤士河河口的一个傍晚开始写起,那里,一个名叫马洛的人,在给其他几个人讲他去非洲的一段经历。他并没有一上来就交待或者表现得要交待所有要素——我去了哪里,我遇到了什么人,什么景象让我惊奇,什么事情令我终身难忘——那样,而是先说自己如何迷恋“黑暗”,又是如何在当时的世界地图上寻找黑暗的地域。他找到了西非,刚果河的那一带,又听到了来自远游殖民者“江湖”的种种消息;他设法去找殖民公司,找船,去谋求一个前往那里的机会……伴随行文的深入,你想象自己就是旁听者之一,已忘了马洛是“过来人”,而是钻入他喘息声清晰可闻的语句,仿佛语言已经织造出一个现实,马洛在其中携着你一起去冒险,一起去第一次目睹那前所未见、也无法想象的河流所流经的一片史前世界。
在《黑暗之心》发表的时候,列夫·托尔斯泰还健在,埃米尔·左拉还健在,但1900年就像一道冷冷的闸门,把这些位大师巨匠的成就拦在了19世纪的范畴里。康拉德所用的回忆性的形式及其叙事手段,是经过反复拿捏的;他让小说抛弃了一种父权性的权威:在那种权威下,每个去读小说的人,都必须把小说作者看作一种父亲的角色,要听他把他早已了然于心的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,同时,往往还要接受他所传达的教训;而在此后,读者却要被作家领着一起走,作家通过搜寻、探查的手段去重建出一些事情,读者跟着看,宛如但丁跟着维吉尔去漫游地狱、炼狱和天堂。
《黑暗之心》
这个重建的过程,一定不能是一种有条理的事后构建,而是东拉西扯的,是把记忆的碎片一一拾掇回来。萨特的《恶心》,这部1938年发表的小说,就以一种高超的手段,把这一书写的悖论性的实情揭示了出来。在这部小说里,主人公洛根丹泡在一座小城的图书馆里,想要为一位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侯爵写一部传记。图书馆的资料丰富,洛根丹凭着一种创作的冲动钻入其中,在一个个与这位侯爵有关的文本中行进。
他感到烦闷——不是那种因为读了太多的别人的书而自己写不出书的人的烦闷,这烦闷来自文本本身的丰盈:它们说了那么多,数量那么大,从而把侯爵本人的人生给挤了出去。侯爵已不在人世,顶替他的位置的是那些文本,它们绝不同于侯爵本人;它们是被制造出来的。洛根丹发现,如果他计划中要写的传记真的问世,那么它只能是一个关于阅读一堆文本并在其中探索的过程的回忆,而不可能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、客观讲述某人一生的传记。
洛根丹到最后也没有写成这本书。他在日记里的独白(《恶心》正是耐人寻味的日记体),代表了那一系列作家的心声:过去无法重现,但只有无法重现的过去才是“澄明”的,如果它被重现,那它一定是纯正的虚构。
《恶心》
文本是作家生涯的纯粹的象征,在文本之外不存在作家——如果承认这一点,你就要承认“作家”的身份的确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“职业”。可以这样讲,一个律师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仍然是个律师,一个幼教老师在上洗手间的时候仍然是个幼教老师,一个市容督察员在喝咖啡的时候仍是个市容督察员,但一个作家(可以扩及广义上的所有凭写书立身的人),如果他不在写作状态之下,他就不再是作家了。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当然是小说,但它的主人公“马塞尔”,虽然是普鲁斯特本人的名字,却并不是作者本人。虽然小说延续了七卷之多,但书中从不存在一个写作的马塞尔,书中的马塞尔说,他只是有一个未来的写作计划,目前在做准备,可是这个计划到第七卷《重现的时光》结束也并未开始。而且事实上,就算是写到了第七卷,《追忆》也和洛根丹想写的那本传记一样,根本就没有完成。
普鲁斯特逝世于1922年11月18日,和19世纪上半叶的巴尔扎克一样,也不过活了五十一岁。巴尔扎克以嗜咖啡闻名,一天三四十杯咖啡下去,灵感就像泄洪一样奔流而出;而普鲁斯特却没那么潇洒。他为个人健康所苦。他写作的那几年几乎要了他的命。他常年卧病,这是尽人皆知的事,还被认为是写出《追忆》的必要条件之一,可是谁又能否认这种可能:正是写《追忆》加重了他的疾病呢?倒不是说,是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之类的艰苦摧残他的身体,他自己在第七卷里以马塞尔之口说:他头脑中有一个创作的理念,它“驻于一个永远在生成的状态之中”——这种怎么也不能开始、一开始就写不完,才是折磨他的真正的焦虑所在。
普鲁斯特
在普鲁斯特死去的时候,《追忆》刚刚出版到了第四卷,之前,在1919年第二卷《在少女们身旁》出版的时候,他凭此获得了龚古尔奖,而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非议,一些人说,这是龚古尔奖的丑闻,因为48岁的普鲁斯特年纪太大了,让他获奖,有违龚古尔设奖时鼓励年轻作家创作的初衷。可是,《追忆》的头两卷实在只是普鲁斯特正式出版的头两部作品,他还算是个文坛“新人”。
他的寂寞因此可想而知。与他有着同样焦虑的还有康拉德。《黑暗之心》在发表时,并没有获得多大的关注,这在一定程度上迫使他不得不投身于一部新作,即长篇小说《诺斯托洛莫》的写作,后者(1904年完稿出版)也几乎成了压垮他的一根稻草:他为它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同时四处筹钱支撑家用,他的身心遭到透支,人际关系恶化。康拉德的书信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书信之一,从中可以看到,为了实现当一个“作者”的抱负,康拉德一度丧失了继续做“人”的希望。
永远在病中的普鲁斯特
而1922年,对于乔伊斯来说,不堪回首的级别也不亚于年底去世的普鲁斯特。
他花了八年时间写作的,后来与《追忆》齐名的《尤利西斯》,在那年年初总算是出版了,出版商是乔伊斯的好友,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西尔维娅·比奇,可是在之前两年里,《尤利西斯》在美国《小评论》杂志上的连载(缺钱的乔伊斯很看重杂志的稿费)已经横遭那里的风纪检查部门的干涉,那些人要求杂志缩短连载,因为内容太伤风败俗了。
乔伊斯最忌惮这种情况,因为美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市场:作为英语著作,《尤利西斯》在英国出版的风险巨大,在乔伊斯深怀怨念的故乡爱尔兰更没有出版的可能。如今,每年6月16日的“布鲁姆日”是爱尔兰人最重要的狂欢性节日之一,人们在都柏林的街上漫游,重走布鲁姆的路,以及各处的戏剧表演持续到深夜,名气播及四海;可一百年前的爱尔兰人断然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。他们无法忍受《尤利西斯》对天主教会的无情嘲讽,不能接受屡屡浮现的色情字眼,更不用说那些违反阅读习惯的句子和段落,都对那里的道德权威和社会风俗构成了严重的挑衅。
《最危险的书》
(美)凯文·伯明翰 著
在《最危险的书》中,作者凯文·伯明翰写到了当时乔伊斯所受累于的各种困窘:爱尔兰共和军正在闹事,他在巴黎,焦虑地等待妻儿从都柏林来与他团聚;更可怕的是健康问题。“他睡眠和饮食都很差。他在莎士比亚书店晕倒,有多颗牙齿脓肿,而他的虹膜炎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糟糕”。他的左眼,也是他写作主要依赖的健康的眼睛,不幸患上了青光眼,而那时的医疗水平使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忍受痛苦。他的朋友觉得,只有赶紧出版《尤利西斯》才能为他缓解困境,但这本书偏偏又是“最危险”的。
《尤利西斯》内文
危险,是因为它如此嚣张的反叛姿态。标出了一场革命的高潮的位置。像《黑暗之心》一样,《尤利西斯》中,没有哪一页能表明作者知道自己要讲什么故事,他一直在借各种人物为工具,引着读者“漫游”。文字充实着这漫游,有如“江流天地外”一般没有尽头,能为这个文本提供解释的是它所根据的“原型”,也就是荷马两大史诗之一的《奥德赛》的故事框架。小说越写到最后,原型对应关系越是明显:一个没有儿子的父亲(布鲁姆)和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(斯蒂芬·代达罗斯)在倒数第二章中相遇,而在都柏林,这个乏味的伊萨卡(荷马史诗中奥德赛漫游归来的故里),布鲁姆的妻子莫莉扮演了史诗中珀涅罗珀的角色。
乔伊斯
以史诗为原型,向它致敬,这种方法提升了文学本身的档次,使其成为有着独立身份的艺术创作,而不是一种附庸于客观世界并从中取材、加工的技艺。然而,这一致敬又包含了现代主义的“戏仿”,最明显的一点,就是史诗中的珀涅罗珀是个贞妇,一直等着丈夫奥德赛归来,而都柏林的莫莉却给丈夫戴绿帽。莫莉是给整部小说画上省略号的人物。她在最后一章里进入到一场口若悬河的梦境言说之中,既奔腾直下又断续凌乱的语流,淹没了人们对小说的“现实性”的最后一点期待。
乔伊斯彻底切断了艺术创造与反映现实之间的联系,迫使人去正视一门艺术的存在;他作为艺术家,用这部反常规的、晦涩的、拒绝一般社会读者的文本来完成一次报复行为,报复的对象指向了所有的权威事物。
伍尔夫画像
最早被这本书的天才所倾倒的人,都是现代主义文学史上第一流的人物,像是T.S.艾略特、海明威、伊兹拉··庞德,还有弗吉尼亚·伍尔夫,伍尔夫在1922年,是放下了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第二卷,转而拿起《尤利西斯》开始读的,一边读,她一边写出了很多负面的印象,但是她的思想也被这本书所影响,感受到“无数连续不断的如雨水般降下的原子”,“如同钢铁一般锋利”。1924年,伍尔夫写出了她自己的代表作:《达洛维夫人》。凯文·伯明翰总结道:《尤利西斯》让“她意识到她可以更加雄心勃勃,她可以接近现实‘低劣’的一面以及生活中的‘主要事物’。”
《达洛维夫人》
不算巧合的是,伍尔夫也像乔伊斯一样,必须把生命活力转换成纸上的作品。文本获得的现实性在消耗他们的生命;而乔伊斯恰恰又是一个嗜写之人,除了围绕创作的各种写作外,他还是一个写信狂。他的书信和康拉德、福楼拜的书信一样,当仁不让属于作家的作品。且看乔伊斯信里的一段话,他说,为了那些“句行”,他付出了如此的代价:
“焦灼”(schorching)一词,对我卑微的头脑有着特殊的意义,与其说是因为书写行为本身含有任何品质或美德,倒不如说,是因为写书的过程实际上像某种喷砂的过程。一旦我在书中提到或写到了某个人,我就听说他或她挂了或走了或倒了血霉:每一个连续的情节只要是涉及到某个艺术性文化(修辞啦、音乐啦、辩证法啦)的领域,就在身后留下一片焦土。
这些“某个人”或有真人模板,但乔伊斯又怎会容许自己仅仅描绘一个真人,更名改姓后将他塞进文本之中?他是让每一个人都活在自己身上的。所以和康拉德、劳伦斯一样,创作对乔伊斯而言,是不折不扣的苦役,是个人生涯和文本的强力混合,是对自己生命的耗用。从长远来看,《尤利西斯》是乔伊斯的后裔,语词和文本是他的产品,也是他用其性能量生产出的子嗣。
我们最后再回顾一下1922年,这个年份如此神奇,20世纪人的文化和心智格局,被那一年问世的诸多作品所决定,它们每一部都超越了体裁的限制,是学问、思辨更是天才的想象力的杰作,它们有:
T.S.艾略特发表的哲理长诗《荒原》,自此世界级大诗人的地位无可撼动;
詹姆斯·弗雷泽出版的《金枝》,一部巫术、宗教、民俗学的万花筒著作;
马林诺夫斯基所著20世纪人类学的经典《西太平洋的航海者》;
赫尔曼·黑塞的《悉达多》,剧烈冲击战后迷惘的欧洲人的心灵,至今仍是进入黑塞的文学之门的第一选择;
《智慧的七大支柱》
有“阿拉伯劳伦斯”之称的T.E.劳伦斯出版的史诗级回忆录《智慧的七大支柱》;
维特根斯坦出版的奇书《逻辑哲学论》;
此外,爱因斯坦在那年被补发了19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,他的相对论受到世界性的接受,中国也在那年以《相对论浅释》为书名,第一次出版了他的相对论著作。当然,那个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学类作品也在1922年问世: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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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发《第一财经日报》